Sunday, October 21, 2018

鮑許的《巴勒摩、巴勒摩》----「在意義之外創造意義」

評論場次:2015年3月7日 晚上7時30分                                                                  台灣國家戲劇院
台灣國際藝術節上演的《巴勒摩、巴勒摩》Palermo Palermo (1989),是鮑許「世界城市系列」的序曲,創作地點是意大利西西利的首府巴勒摩。  鮑許的創作結合舞蹈、音樂和劇場,揉合德國表現主義強調的主觀情感,和藉物件所建立的一種聯想式敘事,呈現多重象徵意義和生活實感。《巴勒摩、巴勒摩》整個劇場由眾多的場景和物件構成,它們交織出如萬花筒的人生百態。
泥土、垃圾、蕃茄、相機、石頭、六部鋼琴、六個琴師、Tchaikovsky的Piano Concerto、椅子、衣櫃、意大利粉、爵士樂、吟唱、朗讀、狗、掃帚、頭髮、水 ﹣﹣「符徵」(signifier) 豐富多姿。「符徵」包括種類繁多的聲音/音樂,以及舞者與物件建立的移情關係,鮑許保持了「符旨」(signified) 的開放和流動性,令整個作品意含充滿多樣性,超越了模仿/複製現實(mimesis)的老調,也超越了「符徵」和「符旨」之間穩定單一、功能性的表意關係,令其舞蹈劇場在意義外創造意義, 在既定的系統外重新建構意義,讓觀眾意識到「舞蹈無關乎文本詮釋,也就無關乎既定的意義,或是符號的解碼。」再現(representation)成了一種過程(process),而非某個時間空間的定點。這是觀賞《巴勒摩、巴勒摩》極為震撼的地方,仿佛宣告舞蹈只能以舞蹈完成,語言與分析只是蒼白無力 。
大幕揭開,矗立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堵遮擋視線的高牆,一種隔絕;然而,不消幾秒,高牆轟然倒下,堅固的堡壘給拉倒在地上,制度崩潰、邊界消失。此刻所有現成的意義曳然靜止,觀眾面前的這個空間,意義給重新搭配,這不正是高牆倒塌的意義嗎?
高牆崩塌,碎片磚石散落舞台。在這仿若人生的廢墟,一位舞者蹲在地上,用粉筆繪畫。另一位舞者穿著高跟鞋越過各種障礙物在台上舞動,女子大聲使喚身邊的男人:「握我的手」、「抱我」、「親我」。當男人照著吩咐做的時候,她就推開男人,有時大叫:「不是這樣。」「不要。」女人不斷重複地要求、拒絕男人的愛,令對方無所適從。愛慾就是當一個人失去自我平衡的狀態,暴列瘋狂的言行,與渴望愛的柔弱被動並置,極為矛盾。愛慾糾纏的沉重一刻,荒謬感卻達至極點,生出了幾分幽默。在極端嚴肅、充滿矛盾張力的時刻,同時也是最可笑的一刻,這是極為詭異的人生領悟。
看著舞者這種失控與歇斯底里,觀眾都報以笑聲,但觀眾難以辨析這是怎樣的一種笑聲。這裡呈現了兩性關係的張力,現實與期望、言語與溝通之間的落差,因此有評論曾指鮑許要展現的是男女之間溝通的不可能。鮑許後來指:「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困難。若果是不可能,那麼我們會停止嘗試,但我們不會。我們會繼續嘗試,尋找對方。」
隨後舞者的身體被泥土沾污,髒兮兮的;她遂要求男人將番茄擲向她的臉,大聲叫著: More!More!番茄被砸碎了,舞者滿身滿臉也是番茄。泥土、水、食物、垃圾這些污穢之物(the abject)經常在鮑許作品出現,令其作品保有瘋狂與理性、混亂與秩序、創造與毀滅、脆弱與強壯的張力,如鐘擺絕不往任何一邊靠攏,形成某種內在的辯證關係。克瑞絲緹娃(Julia Kristeva)在《憎惡之威力》(The Power of Horror)中曾提及污穢之物,我們將污穢之物排拒在人生之外,因為它們把我們直接面對意義崩塌的威脅,這源於污穢之物模糊了主體與客體的分野。污穢之物既不是主體(subject),也不是客體(object),它跟恐懼(fear)和狂喜(jouissance)關聯,屬於混亂身份、秩序、系統,挑戰邊界和規範之物。鮑許的作品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個充滿污穢之物、界線被掏空的空間,我們重新回到前語言的狀態---語言的二元對立(如自我與他者、主體與客體)還沒成形的空間,令一切充滿異質性(heterogeneous),失去了慣有的界限分類。對觀眾來說,極具挑戰性,例如其中一幕舞者以頭髮當掃帚,彎身在清理地上的灰塵,乍看挺幽默的,但另一方面污穢之物與主(身)體的融合,是要挑戰安穩的界線,令觀眾在不安中思考。
這一點特別附合鮑許舞蹈劇場裡,對性別敏銳的觸覺。一方面,劇場裡意義永遠延後(différance),無法安身於固定、單一的目的地。意義的浮動,一反表意系統崇尚整齊劃一的美學。另一方面,鮑許對性別的敏銳,令性別以極為多元的面向呈現,以嘲諷,又或以拼湊的方式,引起觀眾對性別建構的自覺與意識。 鮑許透過生活化的舞蹈,以重複(repetition)的動作,表現心理的狀態。一位舞者,不斷在嘴脣塗滿白沙糖,然後跟男子說kiss me。這裡無所謂批判與否,只是將最熟識的生活細節透過劇場表現出來。此外,黑衣女人將礦泉水夾進兩腿之間,讓水流下來,猶如男人。還有男舞者帶著冠冕,在舞台上一個角落,化妝打扮,一如女人。在這種拼湊式的多線脈絡裡,意義彷彿處於無政府的狀態,令所有堅固的觀念搖搖欲墜。
觀賞《巴勒摩、巴勒摩》令觀眾進入失語的狀態,「符徵」滿溢,接二連三的各種符號之中,觀眾只能沉浸在各種的氣氛和矛盾之中,閣置一切純粹的理性思考和理論分析。而舞蹈本來就是非關意義,跟語言所構成的意義無關。因為若要在鮑許的舞蹈劇場尋找形像化的巴勒摩,以及容易理解的意義,那麼註定失敗。而且觀眾根本無法以三言兩語說明鮑許舞蹈劇場關於甚麼的,是巴勒摩嗎?不是巴勒摩嗎?文化裡所有既定系統,包括表意制度裡一切的分類和結構,回復現實裡的複雜和多樣,鮑許使舞蹈歸回舞蹈,脫離既定的語言系統。
對我來說,鮑許闢出了現代主義(Modernism)和寫實主義(Realism)兩極以外,前所未有的一個新出口。《巴勒摩、巴勒摩》的極端與瘋狂,源於鮑許捨棄現成的意義與線性的敘事,整個作品由非關聯的段落組成,拒絕直接再現現實,捨棄現成的意義,卻保留繁多的現實物件(包括其實感以及抽像性),配合生活性的肢體動作,令非線性的脈絡裡,保存著生活內涵和現實原素。 《巴勒摩、巴勒摩》的顛覆性在於令所有觀眾或詮釋者雙手被綁上,眼睛給蒙著,無從分析,只能乖乖走入她獨特的舞蹈劇場和空間。「符徵」的解放,從崇尚功能性的語言系統中給釋放出來,製造了寬闊賞心悅目的內心景觀,令任何躍躍欲試的詮釋者,墜入沉默和深淵。
面對這個意義的「廢墟」,猶如面對人生,意義不斷搖晃,理論失效,所有單一、理性的詮釋都無從入手。血淋淋的困惑與痛苦,就擺放在眼前,只能靠經驗觀賞。
i.尚﹣路克.南克(Jean-Luc Nancy)、瑪蓆德.莫尼葉(Mathilde Monnier)合著。《疊韻》(Allitération)。郭亮廷譯(台北:漫遊者,2014),頁24。
ii.鮑許被邀請到世界不同城市創作,同一系列其他創作還有美國西部《只有你》Nur Du (1996)、 香港《拭窗者》Der Fensterputzer (1997) 、里斯本《熱情馬祖卡》Masurca Fogo (1998) 、巴西《水》Agua (2001) 等。
iii.同註一,頁44。
vi.《巴勒摩、巴勒摩》首演當年正是1989年柏林圍牆倒下的歷史時刻。
v.Climenhaga, Royd. Pina Bausch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p.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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