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29, 2010

完美的蝸殼

仲夏的夜裡,我一個人撐著傘子步行回家,沿途小黑的身影一直在腦海中盤旋,沉思之際踢著不知明的東西。蹲下一看,蝸牛背上的殼給我踏碎了,碎殼散落地上,牠深褐色軟綿綿的身體還在懦動,頭上兩對觸角—上一下的探測著,在瀕死的邊緣掙扎。我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將蝸牛放在掌心,把陷進牠身體的碎片一塊一塊的撿拾起來,而牠足下開始分泌黏液,從我的掌心向外蔓延。我撐直身子,捧著蝸牛的身體,拔腿跑回家,要避開的彷彿是死神的爪牙。

臨睡前我將蝸牛的屍體,放在床頭燈旁。在燈光下,失去蝸殼的柔軟身體顯得格外單調。晚上我睡得很淺,老是在造夢。

第二天清晨,我回學校上「小說創作」的導修課,導師說規範的破立是創作者需要不斷思考的問題,一個作家在不同的階段有特定的生活範疇,社會在不同時代對個體也有不同的制約。今天,潔兒竟然沒有出席她最愛的小說課,這兩年來她老是樂此不疲地向我炫耀她的勤奮紀律,上課從不遲到,所有功課準時交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模範生。聽她的口氣,她在所屬的教會裡,也是一個模範信徒。這個老朋友,就像喜歡跑轉輪的倉鼠一樣,時刻精力充沛,能夠滿足所有人對她的期望。午後,到圖書館尋找導師在課堂上提及的一本書,卡爾維諾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經過大型書籍的藏書處,瞥見一本有關蝸牛的攝影集,我將書脊半靠在書架上興高采烈地翻閱著,每幅照片展現了蝸牛不同的型態,而不同種類的蝸牛擁有大小、形狀、圖案及顏色不一的蝸殼。蝸殼像是每隻蝸牛獨特的身分象徵。

其中一張照片的旁邊寫著:「蝸牛的殼,從出生就伴隨牠們成長。蝸牛每隔一段時間需要更大的殼,以容納不斷長大的身軀。如果硬將蝸牛從殼移出來,蝸牛只有死亡。」

「哲思。」我回頭一看,是小黑。我沉默了一回,回避著他的眼神。小黑面對著我,卻令我想起昨晚跟他道別時他空洞的背影。

「我買了新碟。黃昏時分,到我家聽爵士樂。」小黑說。

我緩緩地哼出一聲「唔。」將手上的書放回書架上,向圖書館出口的方向走去。

* * *
蹲坐牆角的壁燈在發呆,光影散落在客廳上。唱機放送柔和的風琴聲,拱托著女性微弱的歌聲,有一種自製的地中海風情。

哲思坐在地上,半邊臉埋在客廳中央的茶几上,手臂枕在零亂的書稿旁,側著臉凝望著小黑。小黑在客廳的另一端,只是三個身影,不知哲思的近視是否加深了,小黑的面容在光暗中模糊一片。

哲思原以為小黑在跟她說話,還輕聲應著,卻聽到抽搐的笑聲,當小黑從光影走出來,哲思才發現他耳邊托著手提電話,快樂地談論著。哲思將雙手放茶几上,支撐著身子,站立起來,走到陽台的花圃,在草叢中尋找蝸殼。

* * *
我看見蝸牛,請求牠原諒我,牠說早已忘記了。牠說牠的蝸殼太小,受不了。

我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將牠從蝸殼拉出來,突然天旋地轉眼前散落一片血紅。

驚惶中我掙開了眼睛,小黑仍舊握著電話筒,談論著部門同事的是非紛爭。我回過神來,向小黑說:「我不喜歡背著包袱的人,我厭倦了你定下的規條。」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逕自離開了他的住所。走在大街上,不禁問到底是誰背負著包袱。我還是小黑。

小黑比我大九歲,在大學的出納部當會計。人品不錯,對事情的好壞有一套成年男人既定的法則,一切無法掌握的事情對他來說都是風險。我無法理解。我渴望從生活的經驗累積人生的智慧。

* * *
回到家門,看見潔兒,還來不及問她今天為何缺課,她便急不及待給我講了一個愛情故事。她說:

我愛上了一隻熊。

這是甚麼時侯開始的事,我已不大去想。熊從背後抱著我,很溫暖。只是牠尖銳的爪子,令我的手臂佈滿傷痕。初時是鮮粉紅色的,赤赤地痛,慢慢變成淺褐色,像一條斷斷續續的線給烙印在皮膚上,接著結成無色的疤痕。

愛上他或者是一輩子的事。一輩子背負著手上的疤痕。—輩子痛、—輩子樂。

怎樣也無法擺脫他。

***
聽後,我沉默了一回,道:「愛一隻熊將令你失去一切客觀的標準。你將失去一切,一切嘉許和掌聲。」

我告訴潔兒,這些年來內疚感不時來襲,記起小時侯母親告訴我那個關於夏娃的故事。潔兒背誦著那段她在教會學習過的經文。

「 女 人 見 那 棵 樹 的 果 子 好 作 食 物 、 也 悅 人 的 眼 目 、 且 是 可 喜 愛 的 、 能 使 人 有 智 慧 、 就 摘 下 果 子 來 喫 了 . 又 給 他 丈 夫 、 他 丈 夫 也 喫 了 。」

突然,我記起那不斷重複的夢。

母親不停地喊叫著「完美的蝸殼。」使勁地踏著石屎地上聚集起來的一群蝸牛,蝸牛背上美麗的殼和柔軟的身子在母親腳下,一併給踏個稀爛。看著她,我呆著了。她的淚水夾著汗水流過不停,我來不及為她抹掉,就已重新流下來。

我抬起頭看著潔兒,我的左腳忽然動起來。「對,要脫掉的是那不再成長的蝸殼。」

The Cranberries - Dying in the 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