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9, 2012

過去如陰魂不散:黃碧雲《末日酒店》


幽靈/記憶

「忘記困難麼?」黃碧雲在台灣版《末日酒店》的後記寫道。

這問題很個人,卻又遙問歷史。忘記:困難,也不困難。愈想忘記,記憶卻以「新的形式」回訪。相反,愈要記住一個時代,以文字捕捉失去的過往,愈是說不清,愈是虛空。

黃碧雲的《末日酒店》,我讀了兩遍,來回往復,追認人物的名字與身分,迷失在歷史的「小書小寫」中。對黃碧雲來說,所謂歷史,不就是由枝節繁多、細碎的個人故事組成,而且是「曾經的曾經」、「影子的影子」、「虛空的虛空」。

其實,小說可以讀很多遍。 黃碧雲以小說來寫詩。意像在空中飄浮,意指無限延後。正如黃碧雲說:「寫是她的狂歡節。」1那意味著寫作過程中,自我喪失,忘卻身體的約束?如此理解寫作,有意識地以非意識作對抗。

小說沒有清晰的敘事框架,只有一片無序的喧譁,追尋界限以外的自由與獨立。情節減省,文字斷裂,有反閱讀的傾向。難怪別人都說讀者不明白她在寫甚麼,執著於否定性(negativity) 的語言美學,否定完整單向功能化的表意方式,擺脫社會、文化和語言系統的規範。

小說的創作靈感來自澳門的峰景酒店,黃碧雲書寫末日酒店「主人」的更替、酒店的過去。末日指向時間的消逝,因為「不在」,所以回溯。

「他們都已經忘記我了,和那間107號房間。」2

忘記

殖民經驗,一切被關在上了鎖的房間 。

「一個時代的終結的意思是,沒有人再記得曾經發生的事情」。

「因為也不重要。」3

小說裡的人物來自莫桑比克、印度、依窩拉、香港。在馬交奧(Macao)的末日酒店,有雜種人、斷腳人、駝背人。小說直接引用《暴風雨》(The Tempest,莎士比亞作品,1611),公爵就是魔術師(殖民者)。歐洲人:英國人代替葡國人成為酒店的主人。故事結束,屬於英國人克拉克船長和他的夫人的舊時鐘,鐘底寫著Hope and Glory,他們從馬交奧去印度。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時代展開,時間無聲流逝,從不等誰。

阿方索駝背人,酒店最忠實的僕人,是《暴風雨》裡等待文明開化的僕人凱列班(Caliban)麼?弔詭的是,他彷彿守護末日酒店的幽靈。

「他手裡有酒店房間所有的鎖匙,他知道鎖匙的秘密,每一齒紋的形狀與轉折。」4

「阿方索留下的密語,四方走廊的第二幅帆船圖船桅斷裂,原來噴水池池底的黑白碎石,重鋪的是 Vanitas vanitatum omnias vanitas,虛空的虛空;新種的棕櫚樹,如果從天空望下來,末日酒店在一個遠望的海灣的山頂,熱帶樹呈6字形。房間牆上原來費蘭度所畫的二十幅畫,空白的地方阿方索都留下字,後來的人必須安靜細讀,如果你想知道靈魂的秘密,或與愛情有關。」5

如果無所謂歷史,就只有密語,密語一如打開封鎖秘密的鎖匙。讀者必須安靜細讀,才能解碼,一如閱讀黃碧雲的小說。歷史早已消失殆盡,書寫過去猶如瀕死者最後的嘗試,追逐的只是影子。

「最後一個客人離開。這才是我們的魔術時刻。酒店是屬於我們的。」6

鬼魂

小說的終結,回到了起初,時間是環形的。尼采的永劫回歸?小說開首:「嘉比奧(Gabriel)那年27歲,來到馬交奧(Macao),他說,我覺得已經一生了。」7

後來,「你見到了嗎?那是嘉比奧,病院改成酒店以後,沒有肯來做酒店的管理人,他是第一個。那一年他們在同一個地方,開了一個舞會。」8

一場鬼魂的嘉年華,所有死人回歸,在酒店聚集。最後我們發現說故事的也是鬼魂。「他們已經忘記我了,和那間107號房間。」這個「我」或許是約西安東尼奧,末日酒店主人,到了後來我們方明白原來他已經死了,說話的是他的靈魂。過去如陰魂不散。

小說裡約西安東尼奧的母親叫他記住。但到底記住甚麼?他不知道。然而,若果真的可以忘記,就不會有字,不會有酒店的客人紀錄。或許過去只能在隱密中窺探,根本沒有歷史,只有痕跡,一切只能從蛛絲馬跡中參透。讀畢,無法清楚知道澳門峰景酒店的歷史,或許無所謂歷史非歷史,藉酒店這暫借的時空,憑弔末日鬼魂。這個鄰城的故事,彷彿敲問遺忘容易嗎?殖民與被殖民者的過去,無法再次重現,但總是以一種隱密的形式,向我們招手,逃避不了。

7年了,黃碧雲再次出版小說,也似乎解答了這個問題:「忘記困難麼?」

注釋:
1. 黃碧雲:《末日酒店》(台北:大田,2011),頁116。
2. 黃碧雲:《末日酒店》(香港:天地圖書,2011),頁3。
3. 同上,頁23。
4. 同上,頁6。
5. 同上,頁22-23。
6. 同上,頁78。
7. 同上,頁3。
8. 同上,頁76。

原載於《思》雙月刊第 123 期 (2011 年 1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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