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11, 2008

朋友

昨晚跟朋友吃晚飯,她說面對生命的各種問題,總是需要很長時間沉澱,緩慢地處理內心深處的感受。雖然表面上,她的反應很快,不過那些只是掩飾,掩藏她內心的不知所措。從小到大母親都說她蠢、不醒目、不夠世顧。

那一刻,其實我想跟她說,我也是個十分緩慢的人,面對生命裡很多事情,也需要反覆思考,才能慢慢疏理。而且無論作甚麼,恍惚也需要比別人花幾倍的力氣,方有一點成績,自覺一點也不聰明。

雖然最終我沒有將這番話告訴她,但是朋友的結論是,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她才能夠寫作。

舊文章

偶然讀到自己舊文章,在時間的距離中,竟給我一種滑稽感覺。某時某刻的感傷,凝固在片面生澀的文字之間,婉轉而陌生。在時間的限制中,文字嘗試為我捕捉迅即流逝的片刻,重現那永遠無法重現的點滴過去。

孤獨的愛戀

一、  創造有多難。從混沌中找出個理來。到底怎樣才能將看過的東西變成自己的一部分?寫作對我來說,從來都是艱難的,有時甚至是痛苦的。或許因為我過於羞澀的性格。將自己展現人前,總有難以啟齒的怪感覺。猶如赤裸站立在人群中,需要的勇氣可不少。寫作跟身體的關係,或許因此多了一種聯繫。你的肉身如何,你的作品也如何。這是我一直相信的。
  甚麼事情最困擾你,你筆下就呈現甚麼故事。因此寫作是探索,是發現,是疑惑,對上帝對自己對別人對人生對世界的一份執著。

二、  身體與性別政治。最近重看了白先勇的《孤戀花》,皆因台灣導演曹瑞原繼《孽子》後再將《孤戀花》搬上電視銀幕,並且拍成電影。由袁詠儀飾演雲芳、李心潔飾演五寶、蕭淑慎飾演娟娟,《孤戀花》說的就是這三個妓女的故事。白先勇的文字寫實洗練,五寶及娟娟被嫖客虐打的情節,讀來心裡抽著發痛。她們傷痕纍纍的赤條身體,在讀者的目光下又一次成了欲念的對象。再現女人的身體,怎也逃不了剝削的嫌疑。
  「這是命。阿姐。」五寶對雲芳說。她們惟一擁有的是姊妹間的情誼。然而,五寶死了,娟娟最後也瘋了,剩下來的只有雲芳。娟娟重蹈五寶的命途,她們的困頓似乎解脫不了。

三、  《老師的提包》。川上弘美筆下的女子,三十七歲,依舊孩子氣。讀著感覺很好。月子與老師在小酒館相遇相鄰而座,喝酒對談。日復一日的交談,月子不經不覺愛上了年紀與她相差三十年的老師。
  說起來,我總是和老師在一起。  這些日子以來,我沒有和老師以外的人一起並坐喝酒、逛街、觀賞有趣的事物。  和老師親近以前,究竟和誰走在一起,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我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撘公車;一個人遊走街頭、一個人買東西、一個人喝酒。與老師在一起,和一個人各自為政,心情上並沒有甚麼兩樣。所以似乎也沒有甚麼必要一定要跟老師走近,只是兩人在一起顯得比較正常。(頁41)
  從一個人的生活,到感情上不經意地依賴另一個人,月子與老師之間談不上轟烈激蕩的愛情。一切是淡淡而來的,感情在生活的細節上流動凝聚,不動聲色地挑動著讀者內心深處的情感,沉穩閒靜的文字掀起的是一場騷動。
  這一切感覺好像很遙遠。和老師在一起的日子,如夢似幻又色澤鮮明地流過。和老師重逢以來經過兩年,老師提議要「正式交往」;接著我們又在一起三年。兩人共處的時間只有這麼多……我得到了老師的手提包,這是老師在遺書中說說要留給我的。(頁250)  「受到老師的影響,我開始在湯豆腐裡面加上春匊和鱈魚了。老師,我們哪一天再見面吧!」我說;天花板上的老師也回答:「是呀,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頁252)
  死亡。面對死亡還是淡然處之。肉身滅歿,感情依舊。月子對老師的情感依附在手提包中,也在記憶之中。

四、  世界末日。若然香港明天陸沉,我渴望做些甚麼呢?寫一封長信給我深愛但無法一起的戀人?寫一篇小說婉轉地告訴父親他對母親的傷害無法彌補?坐在家裡嚎啕大哭?抑或靜靜地向神訴說一生的罪孽?
  這一切都可以用文字記錄下來,只是在這個城市裡,文字何價?那天我聽陳綺貞的《華麗的冒險》,給迷住了,因著她跳躍朦朧的文字,在憂傷恬靜的音樂中迴蕩。少了一份孩子氣,多了成熟的蘊味。我想文字能夠捕捉心靈若隱若現的軌跡,在或明或暗之間,停駐在窗前那隱藏的情感角落。

五、  時間攫住了我,教我動彈不得,喘不過氣來,彷彿有甚麼簇擁著我似的,朝向不知名的地方奔馳,雙腳卻無法觸及堅實的地。多久沒有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書店,一個人到咖啡店。你總是在我身邊呵護著我,幸福的感覺太濃烈了,疑幻似真。只是我突然懷念孤獨,那遼闊無垠的天空,冬日清晨冰冷的空氣。懷念文字,懷念寫作。

喜歡一個人孤獨的時刻但不能喜歡太多在地鐵站或美術館孤獨像睡眠一樣餵養我以永無止盡的墜落需要音樂取暖
喜歡一個人孤獨的時刻但不能喜歡太多喜歡一個喝著紅酒的女孩在下雨音樂奏起的時候把她送上鐵塔給全世界的人寫明信片像一隻鳥在最高的地方歌聲嘹亮喜歡一個喝著紅酒的女孩但不能喜歡太多
喜歡一個陽光照射的角落但不能喜歡太多是幼稚園的小朋友笑聲像睡眠一樣打擾我我們輕輕的揮一揮手凝結照片的傷口喜歡一個陽光照射的角落但不能喜歡太多
喜歡一個人孤獨的時刻但不能喜歡太多        

陳綺貞〈太多〉

  我舉步,渴望在靈魂與肉身之間取得平衡,晃動著。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我裡面的另一個我在呼喊。堅強軟弱簡單複雜冷靜熱情虔誠放任。愛與孤獨。如腕錶在你的眼前擺蕩,是迷惑,是引誘。

六、  懸空的答案,疑惑的溫床。《寫作》。瑪格麗特‧杜拉斯說「寫作的孤獨是這樣一種孤獨,缺了它寫作就無法進行」(頁8)「我也相信如果沒有寫作動作之前的原始懷疑,就沒有孤獨」。(頁16)
  懷疑、孤獨與寫作。在文字裡流竄,在疑惑中前行,在靜寂中沉澱。舉步維艱,也樂趣無窮。
  杜拉斯說寫作是未知之數,若果在寫作前我已清楚知道將會寫甚麼,我還會寫作麼?一如人生。探索,在探索的過程中顫抖、喜樂。我差點遺忘了讀與寫的喜悅,在文字世界中打轉,沉睡的心竟如躍動的羚羊,撲通撲通地跳動,困倦的肉身從庸碌中蘇醒。那夜我感到無比快樂。

原載於FES 《C-I》電子報。

The Cranberries - Dying in the Sun